天台的风依旧带着高空的凉意,吹拂着地上两张并排躺着的画纸。一张是周屿安笔下充满逃离渴望的、孤寂的棉花糖云朵,另一张是那个不知名高一女生留下的、带着笨拙善意和一丝共鸣的“棉花糖兽”拥抱云朵图。两张画在风中轻轻颤动,像两片随时会飘走的羽毛。
林小满站在几步开外,心脏依旧因为刚才的惊悸和巨大的负罪感而狂跳不止。她看着蜷缩在角落阴影里、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石雕的周屿安,又看了看地上那两张画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星屿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,像一缕捉摸不定的风,只留下那句“一朵恰好路过的云”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荡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天台的寂静被楼下操场隐约传来的喧嚣衬得更加沉重。就在林小满几乎要绝望,以为周屿安会永远这样石化下去时——
蜷缩的身影,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
埋在膝盖里的头,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丝缝隙。那双布满血丝、如同破碎琉璃般的眼睛,透过凌乱的额发,极其警惕地、带着巨大的惊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,先是扫过空荡荡的天台入口(确认那个“傻子”已经离开),然后,目光才极其缓慢地、如同蜗牛探出触角般,落在了距离他脚边不远的那两张画纸上。
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张“棉花糖兽”拥抱云朵的画上。那笨拙的拥抱姿势,那角落娟秀的字迹“来自一个同样喜欢看云的家伙:)”,像一道极其微弱、却带着奇异温度的光,刺破了他灵魂深处那厚重的、名为“社死”的冰层。
他的身体猛地一震,像是被那微光烫到,下意识地想要缩回目光,重新将自己埋进安全的黑暗里。但那道微光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不容拒绝的吸引力,牢牢地抓住了他。
他挣扎着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巨大的迟疑和恐惧,伸出了一只颤抖的手。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终于够到了那张画着“棉花糖兽”的画纸。
纸张入手,带着天台阳光的微温。他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,极其小心地将画纸拿到眼前,低着头,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。只有林小满能看到,他握着画纸边缘的手指,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,微微颤抖着。
他看了很久,很久。久到林小满以为他又要陷入那种死寂的绝望。
终于,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目光没有看向林小满,而是转向了自己怀里那本厚厚的、如同盾牌般一直紧抱着的速写本。他翻开封皮,找到一张空白的纸页。那只握着炭笔的手依旧在颤抖,笔尖悬在纸面上方,久久未能落下。
时间仿佛再次凝固。
就在林小满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,周屿安猛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!他握着炭笔的手不再颤抖,反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道,猛地落下!
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飞快地滑动,发出沙沙的、急促而有力的声响。线条不再是之前的扭曲狂乱,而是变得清晰、坚定,带着一种宣泄般的锋利感。
他画得很快,很专注。林小满看不清他在画什么,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专注的眼神。
几分钟后,他停下笔,动作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仪式般的疲惫和解脱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画着“棉花糖兽”的画纸夹回速写本,然后,撕下了自己刚刚画好的那张新画。
他没有起身,也没有试图递给任何人。他只是将那张新画对折,再对折,折成一个小小的、方方正正的纸块。然后,他再次抬起头,目光极其短暂地、如同蜻蜓点水般扫过林小满,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惊惶欲绝,只剩下一种深沉的、近乎死寂的疲惫和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、微弱的祈求?
他抬起手,极其轻微地,将那个折好的纸块,朝着林小满的方向,推了推。动作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,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。
林小满的心猛地一跳!她几乎是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、如同接近一只受惊的小兽般,慢慢地挪了过去。她蹲下身,没有立刻去拿那个纸块,只是看着周屿安。
周屿安在她靠近的瞬间身体又绷紧了,但他没有再后退,也没有再发出“滚”的声音,只是重新低下头,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,像一只缩回壳里寻求最后庇护的蚌。
林小满伸出手,指尖微微颤抖着,拿起了那个小小的纸块。入手处带着纸张的粗糙和炭笔的微凉。
她站起身,退开几步,背对着周屿安,才敢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个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块。
纸上没有文字。
只有一幅画。
画面主体是一个全身漆黑、只露出冰冷眼神的剪影(林小满认出这是周屿安速写本里代表他自己的符号)。这个黑色剪影正蜷缩在一个巨大的、透明的、如同玻璃罩般的容器里。容器的外壁上,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无数张扭曲的、尖叫的、嘲笑的、窥探的……人脸!那些人脸如同跗骨之蛆,紧紧贴在玻璃罩外,用各种恶意的眼神注视着里面蜷缩的黑色剪影,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。
整个画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绝望感。
但在玻璃罩的顶部,靠近边缘的位置,一个小小的、不起眼的角落——那里,画着一只同样小小的、线条简单的……刺猬?或者是一只炸毛的猫?它背对着外面那些扭曲的人脸,只露出一个小小的、毛茸茸的背影。它正用它那并不算锋利的刺,对着玻璃罩外那些窥探的脸,摆出一个极其笨拙、却充满了坚定守护意味的姿势——炸开全身的刺,拱起背脊,像一个小小的、准备战斗的毛球勇士。
在炸毛小兽的旁边,用同样锋利但不再狂乱的炭笔线条,写着一行小小的字:
【带刺的谢礼,给……棉花糖兽?】
没有署名。没有更多的话。
只有这幅充满了象征意味的画,和那句带着疑问的、笨拙的感谢。
林小满看着画里那只用炸毛姿态守护着玻璃罩的、小小的、毛茸茸的背影,看着那句“带刺的谢礼”,鼻子猛地一酸,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。她明白了。这是周屿安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。他在说:我看到了你的善意,但我现在……依旧浑身是刺,依旧被困在自己的牢笼里,无法回应。谢谢,但……请别靠太近。
她用力吸了吸鼻子,擦掉眼泪。她再次展开那张画,在背面空白的地方,用随身带的圆珠笔,飞快地、小心翼翼地写下一行字:
【刺猬收条已签收!棉花糖兽表示:你的刺很酷!保持住!(附:下次云朵新品发布会,诚邀刺猬VIP围观):P】
写完,她再次蹲下身,将这张写着回应的画纸,轻轻地、小心地放在了周屿安脚边,和之前那两张云朵画放在一起。她没有再试图说话,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依旧将自己深埋起来的、颤抖的背影,然后站起身,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天台。
***
第二天午休,绘心漫画社活动室。
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,在旧沙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周屿安依旧缩在他那个固定的角落,宽大的卫衣帽子拉得很低,口罩严严实实。但与昨日那种濒临崩溃的死寂不同,他身上多了一丝紧绷的、仿佛在等待什么的焦灼感。他抱着速写本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封面边缘,目光时不时极其快速地扫过活动室门口。
活动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。
周屿安的身体瞬间绷紧,像一张拉满的弓。
一个身影飞快地溜了进来——是昨天那个高一女生!她依旧抱着那个大大的画板,挡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清澈的、带着点紧张的大眼睛。她像只受惊的小鹿,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活动室,目光落在沙发角落的周屿安身上时,明显亮了一下,但随即又因为周屿安那副生人勿近的气场而缩了缩脖子。
她没有靠近,只是走到离周屿安最远的、靠近门口的桌子旁,将画板放下。然后,她像变魔术一样,从画板后面摸出一张折叠好的、边缘有些磨损的便利贴。
她犹豫了一下,似乎在给自己打气,然后才拿起便利贴,低着头,飞快地走到周屿安坐的沙发附近——但没有靠近他三米之内!她在距离他大约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,仿佛那里有一道无形的警戒线。
她将那张便利贴轻轻地放在沙发扶手上——那是周屿安伸手可及、但又不会太过侵入他安全距离的位置。便利贴的正面朝上,上面没有文字,只画了一个极其可爱的、Q版的……炸毛小刺猬!刺猬正捧着一小团蓬松的云朵,一脸幸福地蹭着,旁边画着一个大大的笑脸表情。
做完这一切,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,飞快地抱起画板,头也不回地溜出了活动室,全程没有说一个字。
活动室里只剩下周屿安一个人,还有沙发扶手上那张画着炸毛刺猬蹭云朵的便利贴。
他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。帽檐下的目光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巨大的迟疑,落在了那张小小的便利贴上。画上的刺猬……捧着云朵……幸福的笑脸……
他伸出手,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拿起了那张便利贴。入手处带着纸张的微温和……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铅笔石墨的味道?他翻到背面。
背面,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小的字:
【VIP邀请函:今日黄昏,教学楼顶楼西侧,云朵**“焦糖海盐”风味,**品尝。过期不候!——棉花糖兽留】
周屿安捏着那张小小的便利贴,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画上那只蹭着云朵的炸毛刺猬。帽檐下,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死寂的冰层深处,似乎……裂开了一道极其微弱的缝隙?一丝极其短暂、几乎无法捕捉的、类似于困惑和……一丝微弱好奇的光芒,极其艰难地挣扎着,试图穿透那厚重的阴霾。
他没有笑,也没有任何表情。只是将那张便利贴小心地对折好,然后……极其郑重地,夹进了他那本厚厚的、如同堡垒般的速写本里。
在合上速写本封皮的瞬间,他的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拂过了速写本内页的某个角落——那里,在一堆混乱线条的掩盖下,隐约可见一个扎着麻花辫、戴着口罩的少女模糊侧影。
一张小小的便利贴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终于激起了第一圈微弱的涟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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