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
我十四岁才参透这个家里诡异的关系,而这个家里包含着每个人的位置。
我本来还能再早一些知道,但是文德二十一年的时候,宋式玉的父亲就去世了——是非常突然的猝死。大家一致认为是因为他过于鞠躬尽瘁,纷纷哀婉叹息。
毕竟这是文德朝,这甚至不是孤例,在皇帝不当政的情况下,官员很容易因为繁杂的事务而劳累过度。
这毕竟是皇帝不常上朝的文德朝。
那个时候皇帝就已经在沉迷修道了,直到葬礼结束半个月他才得知当朝次辅宋廉不幸去世。
于是那天皇帝赐下一张亲书匾额,上书“忠勤敏达”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。
宋式玉出去领的时候差点被这堪称一绝的烂活气笑了。
可是他没有。
还好他没有。
他深吸一口气,跪在前来宣旨的太监面前,就像每一次他在外面、在朝堂上表现出来的那副伪装那样,他低头,很沉着地对大太监说:“臣……谢主隆恩。”
然后第二天他外调的旨令就下来了。正四品杭州知府,这才算是皇帝真正的补偿。他只要在杭州待几年,回京后必然就是三品以上大员,前途不可**。
皇帝的青睐怎么不比死去的父亲重要呢。
十六岁的四品官员,怎么说都太过年轻,但这是文德朝,官员普遍活不到五十五岁的文德朝,部分官员不幸被所谓的党争牵连,而这所谓的部分通常意味着大多数。
自那以后宋式玉再也没有提过他要写话本的梦想,他越来越沉默,越来越像他日后的那个样子。似乎他一直如此沉默寡言,那个落拓不羁坐在廊下跷着脚看小说的少年或许只是我的一个幻想,他或许从不存在。
直到他走的那一天,他的贴身小厮交给我一本薄薄的册子,交代我一定要在他走后才能看。
我一向是个听话的人。
在宋式玉走后第二天,我才把那簿子打开来看,里面像是个话本,讲的是一个少年与神女通过棋艺较量彼此相知相惜的故事。文字清丽婉约,是他一贯的行文风格。
话本没有写完,是半成品,我索性不再翻阅,将其细细藏好,束之高阁。
这是只有我和他共享着的秘密,我会保守着,直到它能被公之于众的那天。
我估计不会有那一天。
宋夫人在宋式玉去赴任那天在门口待了很久很久。久到已经看不到宋式玉的背影了,宋夫人也还望着他的方向。
儿行千里母担忧。
我扶着她回去的时候,她还是久久没有回过神来。
那个时候她缓缓转过头看着我的脸,一字一句地吐出一句话,她说:
“他没有回过头,一次,都没有。”
一行泪从她脸颊滑下来。她从丈夫去世后就憔悴了很多,她还没有到四十岁,鬓边就已经生了银丝了。
回去后她狠狠抱着我和宋式月,她对我说,她不能倒,倒了宋式玉就会有后顾之忧,她要照顾好我和阿月,她要撑住宋家的在京城的门庭,要告诉那些等着看宋家笑话的人——当盛年的家主是死了,但宋家不是没人了。
“没事,他走了,咱娘几个也要好好过。”
我沉默地回抱着她,阿月伸手抹抹她的眼角,说阿娘不哭。
她亲亲女儿,双目含泪地对我说:“他没有叫过我阿娘,他从来都只叫我母亲。”
于是我也叫她:“……娘。”
她笑着“欸”了一声,眼睛里还是含着泪花。
她是真的把我当亲生女儿,我也真的把宋府当家,在宋家最艰难的那几年,是我们三个在相依为命。
宋夫人在外头打理家业执掌中馈,但她没有让我跟着学这些——她让我继续念四书五经,读治国论,治理政策。
她希望我去考科举,以后为官。
就像宋式玉一样。
我说,好。
我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要去做什么,所以很需要一个人指引方向,既然她那样期望了,那我就去按她说的做。
她给我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大儒来教授我和宋式月。老头子一把年纪,又要教我写策论又要教阿月认字,居然忙得不亦乐乎。
按他的话说:“两位小娘子都天资聪颖,冰雪聪明,教起来倒也舒心。”
我没感觉,阿月觉得夫子说得对。
晚饭阿月把这事给宋夫人说了,宋夫人抱着阿月,捏捏她的鼻子,笑说:“瞧给你神气的,姐姐都没有这么得意。”
然后又来问我:“阿琼得到了夸奖不高兴吗?”
我放下筷子,说了实话:“……还不够。”
她还没反应过来:“什么还不够?”
我低下头,闷闷地说:“……我还不够聪明。”
“……我想考二元一花。”
她怔愣了一下,然后笑起来,那个笑容就像我初见她那天看到的那样,是母亲看孩子的微笑,欣慰而自豪。
她抱着阿月,靠近着我坐着,然后伸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。
她说:“我们阿琼说想考,就能考得到。”
她笑眯眯地:“我们阿琼就是很聪明啊。”
但我还是没有考到二元一花。
在我十六岁那年,我成为文德朝的第二位三元及第的进士,授翰林院修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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